来源:《明报月刊》2018年5月
文/川岛真
对于日本来说,二○一八年适逢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明治维新意味着至一八六八年为止长期统治日本的江户幕府土崩瓦解,日本成立了以天皇为中心的全新的明治政府。明治维新和一九四五年八月日本战败是日本近现代史的两大分水岭,这两大事件与日本这个国家的认同息息相关。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持续不断接纳西方的「现代」,其目标是成为亚洲最为现代化的国家,并成为西方和东方沟通的桥梁。耐人寻味的是,这种认同在一九四五年后依旧保持着连贯性。一九四五年日本战败后,日本的认同中又新加入了「和平国家」这一要素。
二战前,经历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日本,作为世界大国而成为了国际联盟的常任理事国。但从上世纪二十年代末开始,日本明确成为了国际秩序的挑战者,侵略中国,并在二战后成为了战败国。战后,日本作为和平国家而重生,在美国的支援下发展经济,又在一九六八年成为世界第二的经济大国,而这一年刚好也是明治维新一百周年。
明治维新的性质
关于明治维新性质,存在着许多种看法。在马克思主义史学鼎盛的时代,明治维新究竟意味着绝对主义的诞生,还是体现了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中间存着争论,近年来,这种带着意识形态倾向的观点退出了舞台,开展实证研究成为了主流。
明治维新如同一场革命,却又不同于处死国王的法国大革命。明治维新后,德川幕府将军并没有被处死,将军所在的江户城也实现了无血开城,尽管明治维新宣告了德川幕府将军统治的终结,但德川将军家依然得到了静罔地区的领地并迁移至此处,在废藩置县后,德川将军家仍在华族制度中位列公爵,武士们作为明治维新的主力,终结了德川将军家统治,而他们和幕府将军有着同样的阶级属性,只不过这些武士是来自萨摩藩,长州藩等地的地方武士,从阶级的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明治维新是统一阶级内部的斗争,而将江户幕府逼人绝境的萨摩藩和长州藩的领主,与德川幕府将军相比并没有什么区别,最终,天皇被推上了最高位,而萨摩藩,长州藩以及几乎全国的下层武士们则成为了政权的骨干,这便是明治维新。民众的起义也好,国民对武士发起的叛乱也好,都不能说是明治维新。
这种意义上说,明治维新是武士阶层内部的斗争,即是地方武士对江户中央武士斗争的产物,也是下层武士对上层武士斗争的产物,如此看来,作为同一武士阶级内部斗争的明治维新或许不算是革命,但是从地方武士和中央武士以及下层武士和上层武士之间的关系来看,明治维新确实是革命性质的。而从国际社会的角度来看,明治维新是日本这一国家去顺应所谓“近代”这一时代的结束,明治政府确认了日本作为一个主权国家的性质,废除了长期以来存在的藩(以地方领主为统治主体),并设置都道府县,直接就统治整个国家。并且,明治政府还致力于修改不平等条约,富国强兵和殖产兴业。当然,作为一个现代国家,日本的国家性质也包括了对外谋求资源和市场,因此在亚洲各国中,也有观点认为明治维新才是日本对亚洲国家侵略的起点。但在日本国内,认为明治维新本身就是对亚洲国家侵略原点的观点比较少,而是把日本对周边国家的侵略看作是明治维新后日本政府外交的结果。
明治维新在亚洲的评价
外界对明治维新的评价多种多样。例如,蒋介石等人就曾对明治维新这种顺应世界史潮流,并且具有很强内发性倾向的革命表达了赞许。蒋介石也曾称赞过能够进行自我变革的阳明学和“武士道”。另一方面,例如中华人民共和国教科书则称,明治维新使得原本资源缺乏、人口众多的日本成为了现代国家,但同时,这也必定伴随着为获取资源和市场而引起的对周边国家的侵略。
那么,明治维新在当时日本周边国家中的评价究竟如何呢?实际上,从明治维新同时代的视角来看,至少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前后为止。明治维新在周边国家几乎未曾被称道过。十九世纪七十年代日本的不平士族频繁叛乱,明治政府为平定这些叛乱造成财政紧张,直到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松方正义主导的紧缩财政,才使得国家能够维持住。周边国家对明治维新持肯定评价,则被认为是日本赢得甲午战争和日俄战争的时候了。
过去,先进国家只有美国、西欧各国及日本的时候,明治维新被定位为日本成功的原点,明治维新确实为日本设定了近代国家建设宏大目标,这一目标作为日本国家目标也延续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战败之后,明治维新一百周年,即一九六八年,日本耀升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便是这一目标的终点之一。
但是二零一八年,在迎来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之际,日本国内看待明治维新的眼光与一九六六年相比,变得不同了,在一九六八年,世界先进国家中日本是唯一的亚洲国家,仅此,就可以从“为何只有日本能够成为先进国家”的观点出发去评价明治维新,也就是说,明治维新正是日本这种成功体验的原点,而日本能够成为先进国家,即日本能够顺应“近代”潮流,也是日本的认同的原点,日本作为当时亚洲唯一的先进国家而骄傲,也可以说这种骄傲的原点正是明治维新。
然而进入二十一世纪,亚洲许多国家的人均GDP均突破两万美元,也出现了人均GDP值超过日本的国家。而到了二零一零年,中国超越日本成为了世界第二的经济大国。结果,对于日本而言,作为“亚洲最为现代的国家”和“亚洲唯一的先进国家”的认同开始动摇了。
诚然,日本国内尚无法凝聚出全新的认同以取代上述的认同。仅仅是去追赶并超越西方或者是成就亚洲之巅,这样的思想已经与现实不再相称。这不仅仅是日本的经济实力退居到了世界第三位,而是对于高速老龄化等一系列正摆在日本社会面前的事态,西方先进国家已经没有先例可循了。因此也可以认为日本作为一个“课题先进的国家”,有着“最前沿”的一面。
除此之外,明治维新时的西方各国强迫亚洲各国开放,构筑起新的国际关系,那正是一个时代的转折期,而如今,中国、印度等亚洲新兴国家在国际社会上的影响力逐步增强,可以说我们现在也处于一个国际社会秩序的变革期。十九世纪日本顺应了当时全新的时代,那么日本又要如何顺应二十一世纪这一新时代呢?
迎来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的日本,在回首明治维新的同时,也需要去探索如今日本的定位和新的认同,但是这绝非易事。因为现在的日本和十九世纪的日本不同,如今的日本已经成为了以西方现代为主轴的秩序的拥护者。不同于秩序的挑战者,日本是既有秩序的拥护者。过去,日本自己也曾说脱离既有的秩序,反抗称霸的英国和美国而发动战争,也侵略过周边国家。在反省那段经历的基础上,又应该如何顺应新的时代呢?明治维新一百五十周年或是思考这一问题的良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