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惟达
上月春节期间,因乔中之托,到医院看望蒙树宏先生。走进病房,蒙先生在床安睡,护工见有人进来,轻轻地将他唤醒。看起来,蒙先生气色还很红润,我凑进前询问,但先生口中嗫嚅,说今天天气好,已经认不出人来了。回想起就在半年多前,蒙先生穿着惯常的蓝色中山装,戴一顶红色旅游帽,提着一个旧文件包,行走在校园中的身影。也就在那时,蒙先生还专门问我,现在出版的书中,有没有适合老人年看的大字本?更早些的三年前,蒙先生每天到书院他的工作室去编辑他的文集,从早至晚,与孤灯相伴。那时他八十八岁。
蒙树宏先生是云大中文系教授,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在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学术研究领域辛勤耕耘,从未懈怠,其坚守精神与累累成果,为后辈学人所感佩。蒙先生待人谦和平易,不管对方身份是什么,称呼常用“同志”,哪怕是自己教过的学生也不例外。蒙先生说话,带有浓厚的南方口音,因为怕人听不懂,总是慢声细语,温文尔雅。对中国现代文学及云南文学界那些过往的历史,蒙先生清清楚楚,烂熟于心,遇到有谁向他请教,热情而坦诚,倾其所知相告。学界称蒙先生“心志淡泊,性情宁静,甘守寂寞,不汲汲于名利,故能沉潜学术,探颐致远;治学严正平实,一丝不苟”。
观蒙先生的一生,历尽沧桑,与国家命运相沉浮。求学治学的道路坎坎坷坷,但始终坚守着一个向学的信念,以书为友,以笔为友,故终成大器。
1928年,蒙先生出生在广西滕县山区的一个小地主家庭。家中虽有一些田地,但要供四个子女读书,经济并不宽裕。父亲曾毕业于梧州一所桑蚕技术学校,本想以此创一份新的家业,但逢战乱,桑蚕市场不景气,家庭仍是以农业为主要生计。蒙先生的家庭和旧时中国的大多数家庭一样,不论贫富,皆奉读书为人生的出路,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正是教育子弟的格言。蒙先生自然也从小小年纪开始就被送进学堂,而蒙先生自小也认定了读书一条道,学习很是用功。
中国传统的乡村教育,是从私塾的“三字经”“千字文”起,蒙先生到现在也还能背诵。受此熏陶,蒙先生的文史类功课比较好,作文常得老师的表扬,但新学的数理、英语类功课则比较差。甚至在小学毕业考试时因算术成绩不及格而未能拿到毕业证书,而初、高中阶段也都因此留过级。虽屡屡受挫,蒙先生却从未放弃过读书的念头,最终还是完成学业,用蒙先生自己的话讲就是“如愿过关”了。从初中起,蒙先生就开始在当地的报刊上发表作品,到高三时,有一篇《冬》的散文更发表在香港《星岛日报》。“冬”是个隐喻,这篇写于1948年初的散文以冬天的严寒来象征时局的困顿,并表达忍受、锻炼的决心。思绪开阔,意味平实,文风简炼,已显示了蒙先生写作的基本风格。高中毕业考大学,曾多处报名,都因数学分为零而落榜,所幸最后考广西大学时做对一道平面几何题得了25分,取得基本资格,于是凭语文的高分而考被录取。以今天的标准,要上大学基本没有什么希望。当然不要说大学,这种严重偏科的情况,就是中小学恐怕都难于进入。但那时,这样的情况还屡见不鲜,其中不乏名人,都是数理成绩很差。这大约也是西风东渐之初,现代的科学知识并不普及的缘故。
蒙先生在广西大学中文系读了两年书,期间仍不辍写作,在《中央日报》等报刊上发表了几篇散文,如《雁山风景线》《雁山解放前后》等。这时期是解放前夕,国家板荡,民不聊生。学校搬来搬去,课程时断时续,一切都处于动乱之中。这些作品,有直接反映现实的,也有通过摹景而渲染出时代氛围和时代情绪的。由景触思,仍是蒙先生一贯的风格。
终于到解放。从北京传来消息,清华、北大要招收插班生,在外地的学生都可去报考。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机会,蒙先生很振奋,毫不犹豫地与同学结伴,离开故乡,从桂林一路辗转到北京。到北京后听说北京大学招生人数少,清华大学招生人数多,想到自己基础不好,就报考了清华。但是心中并没有把握。为了多一条出路,又报考了河北省办的短期中学教师培训班。很快就被培训班录取了,遂即往天津参加为期两周的培训,紧接着就要分往邯郸的学校任教。这时大学放榜了。与传言不同,清华大学只录取了两名,北京大学录取了10多名。蒙先生则很幸运地被清华大学录取,于是跟培训班领导说明情况,插班就读清华大学中文系三年级。时任系主任正是中国现代著名文学家李广田。在此,蒙先生认识了一大批名师,吕淑湘、吴组缃、朱德熙、余冠英、王瑶等。蒙先生喜欢现代文学,对王瑶先生的课尤其感兴趣。但蒙先生是广西人,普通话说得不好,王瑶是山西平遥人,也有浓重的地方口音,王瑶讲课蒙先生不太听得懂。王瑶开了关于中国现代文学的30多本参考书,蒙先生是认真阅读,认真做读书笔记,完成王瑶先生的作业。由此也结下了以后数十年的师生情。做学问从踏踏实实地读书开始,蒙先生从此方法中获益不少,此后做了老师,也就用此方法来教自己的学生。也就是在清华,蒙先生接受了较为正规的学术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