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山
1983年,从广东汕头考取云南大学中国现代文学专业第一届硕士研究生。少有的幸运,一个学生,二位导师。蒙树宏先生指导鲁迅研究;全振寰先生教授中国现代文学史。蒙先生治学严谨,“鲁学”界人人皆知;全先生博学强识,是现代文学史活辞典与见证人。一生中最美好的三年时光,两位恩师耐心教诲,精心栽培。无论是治史、治学原则和方法,还是为人处事之道,都影响了我的一生。
几天前,全先生的女儿谷昕姐来电,她和大哥大姐筹办妈妈生前作品结集出版。感情的闸门,回忆的窗口,往事的片段在脑海漂浮碰撞,我的心在呼唤,我的恩师,我的全老师……
多少次走进全先生简朴整洁的小房子,挨着铺上蜡染蓝花布的小桌子,如自己家一样亲切、舒服。全先生永远是慈母般的笑容,眼睛象小女孩一样纯真。古稀之年,布满皱纹的脸,线条柔和,不显得老,特别清秀。全先生年轻时一定很美,后来得到应证:当年东陆大学(云南大学前身)会泽楼落成剪彩,她就是捧金剪刀的小女孩。
面对面聆听全先生讲述近代文坛正史和逸事,断断续续也知道她的经历。她是云南官派北京“留学”的第一批女生,卓琳还是她的师妹。她听过鲁迅先生演讲,与许多文人有一面之交或成深交。大学毕业在“华北日报”当记者,月薪35块大洋。全先生微笑说:“当年五块大洋可置办一枱燕翅参鲍大席”……
全先生尊重历史,尊重五·四以来不同的文人,哪怕偶有客观批评也从来不加以激烈言辞。我们那一代学子对郭沫若先生贬多于褒。全先生宽宏地理解,但平静地劝告,文学史看重的是代表作,特别是有影响意义的代表作。我们不会因为诗仙李白食人间烟火写下平庸应酬之作而对其否定。冰心和丁玲,风格不一样,全先生都喜欢。她告诫说:年轻研究者不能只站在现在的制高点去审视过去,不能认为她们缺乏思想深度,文学技巧过于简单。回头看,冰心作品脱净俗气,绝非当今的“心灵鸡汤”所能比拟;莎菲女士的思想躁动和矛盾情结在新旧交替年代的年轻人同样有特殊的普遍意义。
我怀念全先生,怀念谷昕姐捧上清香的新茶,全先生娓娓讲述中国现代文史上一些人,一些事儿。现在的大学,现在的学生,是否还有这样的幸运和福气?
1985年上北京学术拜访,全先生给我一串文坛老人的名单。拜访冯友兰先生未遇,宗璞大姐客气接待。小客厅,书卷气,香片茶,自然的氛围,与全先生的小客厅几乎一模一样,心里升起一股暖流。我也拜访过萧乾先生,萧先生知道我是蒙先生、全先生的学生,又听知我小学一年级的语文老师就是她的“初恋情人”兼小说“梦之谷”女主人公原型,特别的亲善。我在他那简陋、狭小的书房里同样感受到谦虚、平易近人、没有学术架子的真人生,真学问。回想起来,我恩师,全先生、蒙先生、云大中文系的老先生们,以及北京、广东所认识的老教授、老文人基本都有共同的历史烙印和文化基因,守虚致远,淡泊明志。他们的学术功底和文化修养体现五·四知识分子的精神和风格,也继承了传统儒家的理念和修养。最近,“贵族文化”和“贵族精神”好像成了关注点和小潮流。我很困惑,老教授们是贵族文人圈子之内还是之外呢?中国传统知识分子与五·四知识分子都是平民知识分子,是中华民族的灵魂与脊梁。别出心裁,重起炉灶是没必要的。“非知之艰,行之维艰,知行合一,允矣名言”。儒家传统与五·四传统,在新的历史时期,在中国文化复兴的道路,更应该发扬光大。
这篇短文,是为了纪念恩师全先生。纪念,就是历史的延续,文化的传递。全先生,我会回归文学与历史,汇入涓涓不息的清流……
二〇〇九年六月十四日 写于香港·菘山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