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时期,白平阶、宣伯超二人,是云南现代文学界异军突起的乡土文学作者。
白平阶(1915—1995),云南腾冲人,回族,经名为素勒伊摩乃。他从1935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卢沟桥事变前后,任《云南日报》记者;1942年,曾短期负责《昆明周报》文艺版的编辑工作。他的作品有话剧《主仆之间》(独幕喜剧),小说《古树繁花》《路工》《蛮荒》和散文《栗子》《苦茶》《腾冲骊驹行》等。除此以外,还有作品集《驿运》,重庆文化生活出版社1942年1月初版,属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七集第二册,收入《驿运》《跨过横断山脉》《金坛子》《风箱》和《神女》五篇作品。
《古树繁花》描写在战争的动乱里,一个大家庭中的晚辈对外婆和外婆对她的哥哥的紧密感情联系。作者说,这篇小说,是“想接触一个中国固有文化的伦理问题,想表现我们民族特有的‘孝’,在民族的构成上,尤其当战争之后,它发生一些什么作用!”因此,古树繁花就是指传统的伦理道德“孝”所结出的硕果;或者说是用古树来象征由民族优秀意识维系的大家庭,而繁花则指家庭人丁兴旺。这和《苦茶》的主题有相似、相通之处。《苦茶》的内容是:友人爬山时曾在茶棚饮茶,因发现口袋空空无法付钱,说由后来的伙伴付。卖茶的老奶奶很自然地说:“不相干。钱不便可以!”还殷勤地告诉他如何绕过被洪水冲断的路。后面的伙伴到来也饮茶,但付钱时老奶奶并不说及前事,同样殷勤地告知如何绕道行走。于是,友人反复叮嘱:回去时别忘了付茶钱。但“我”回去时,因路线有变化,无法代友人付款,感到“内疚日增”。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友好、诚实、关怀的态度,使作者感到“萌芽着生机”,感到了人间的温暖。这大概也可以说是民族的传统在发生作用吧。
《神女》写一个不幸的女子,虽被人玩弄、侮辱,但想的却是堂堂正正地做人。她觉悟到在监狱外比坐牢还苦,说“社会不见得比监狱多一点光明”。可是,这就像“一只蜜蜂扑闯在透明的玻璃上,要想飞出窗外去”而不能,因为她做了种种努力,始终走投无路。作品中的“我”(记者)是被侮辱者的同乡,而当她请求帮助时,“我”虽然同情却又无力,“觉得全身发热、流汗”。这篇小说的初稿曾以《没有刊出的新闻》为题,发表在《晨暾》创刊号上。一年以后,作者作了修改,重新发表,在思想上、艺术上有所提高。小说提出了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表现了“我”对不幸者的同情(这和小说中M的态度形成鲜明的对比),也给读者在感情上以透不过气来的重压。作品语言流畅,可读性较强。
《神女》是揭露性的、批判性的作品;而《驿运》中的其他四篇,则以歌颂为主,内容都与滇缅公路有关。修筑这条公路,是日本封锁我国沿海后为打开国际通道的战略措施。从1937年年底开始,征集了约30万民工,经过8个月战高温、斗疟疾、降陡山、伏急流的奋战,历尽艰险,才告竣工。当时我们尚无筑路机械,完全靠人力拼搏。英国《泰晤士报》指出:滇缅公路在短期内顺利完工,只有中国人才做得到。白平阶的小说形象地记录了这一“只有中国人才做得到”的壮举。《跨过横断山脉》《金坛子》颂扬了参加筑路的干部和女工;《驿运》写在这条路上驮运炮弹的赶马人;《风箱》则写修路时拉风箱的一群民工。后两篇没有完整的故事情节,是生活情景的勾勒,类乎素描或速写。
从人物形象来看,最引人注目的是《金坛子》中的六嫂。她三十六七岁,除了双脚裹过又放开以外,“全身都生得结结实实,奶头大,屁股圆,如一匹及时的骅马”。加上又能说能做,无形中成为一群女工的首领。她们闯进了恶性疟疾流行、连男工也畏惧的金坛子工地,用一个月的时间把这段路修通。在六嫂的身上,我们看到了人民在抗日风暴中的新觉醒。但是,她不是头上有光圈的英雄,而是既有新风貌又背着旧包袱的普通女性,是特定时期的“这一个”。当领导召开大会准备表扬她时,六嫂却“在龙王庙里听一个女巫走阴,叙述死去十年那个丈夫在地狱的情形,鼻涕眼泪一把把地向地下洒”。小说的结尾写道:“个人情绪向‘过去’里关心,就保存了中国一切迷信,若把这种个人集群能力向‘未来’去运用,去好好运用,就产生新中国一切伟大的建设,六嫂是我们一个榜样。她生活于两个世界中。”这正如高尔基所说的:理智使人倾向于未来,而感情则使人沉湎于过去。
从主题来看,反映修筑滇缅公路的四篇作品,着重肯定了抗日的光明面。《风箱》写青年民工知难而上的“啃硬骨头”的精神。最终,连落后、吸鸦片的王明顺也决心戒烟,“踏着坚实的步子走拢风箱”。《跨过横断山脉》的总工程师,在民工的心目中是大官,在未见面以前,他们对他作了种种猜测:威风凛凛,前呼后拥,横刀跃马,高高在上……事实上他平等待人,向民工宣传抗日和修路的意义,同时又把贪赃枉法的指导员免职。他说:“我也是这一工作里的一个工人,一个民伕,自视和大家没有两样。”
沈从文说过,他重视“写中国人的美德”。在这一点上,白平阶似深受沈从文的影响。如前所述,他的《古树繁花》《苦茶》《神女》和抗战以前写的《鹅玛丽的故事》等,都在这方面用了颇多的笔墨。《栗子》更是极力颂扬人民的抗战激情。在栗子树下喝茶时,作者赞美长满毛刺的栗实:“这自卫的武装呵!”旁边的白族青年应声说:“中国像栗子不好吗?”而这个青年,虽然房子正被洪水冲来的沙埋了,但他仍“应征漾濞常备队”,将随滇军第六十军出发。为了民族的生存,他对母亲、妻子、孩子就不能同时兼顾了。
抗日的烽火燃遍大江南北,连边荒之地也深受影响,在涤荡着人们的灵魂。在《驿运》里,赶马人郑有注意保密,提防汉奸的活动;《跨过横断山脉》中的三蛮,在抗日的浪涛中增长了新的知识,发现了指导员的错误;《金坛子》中的六嫂,也由一个乡村妇女变为会唱“顶新的革命歌”,“或飞机飞鹅地雷地瓜乱说一阵”,成了二百个女工无形的首领。这些人物的可贵之处,还在于他们没有被人为地拔高,作者只是把他们作为成长中的农民加以忠实的反映而已。作品的缺点是,除《神女》《金坛子》外,其他各篇在对生活素材的概括、集中上着力不够。如《风箱》的开头提出青年们勇攀猴子岩,要征服工程的难点,肯定他们“吃硬不吃软”的精神,但后面就撇开了这一方面,集中去写好吃懒做并吸大烟的王明顺。虽说他后来有所转变,大步紧追先进者,可这个转变并不是水到渠成,当中有斧凿的痕迹。不过,白平阶的创作是瑕不掩瑜,颇获好评的。《金坛子》在《今日评论》上发表时,编者介绍说:白平阶的“作品,多就西南边境取材,因之别具风格,为西南作家最值得注意者”。上海《读书月报》的《文艺上的全面战》一文,也给《金坛子》以较高的评价,认为它“笔底下也划出了另一角落上的伟壮场面”。《世界文艺季刊》的“编者前言”说,从《驿运》一书中,“我们看见了我们这国土上另一个角落里的生活,我们也欣赏了作者那种泼辣辣的创造力”。还说,《古树繁花》比《驿运》各篇的“画面更宽阔,而这里的笔调也更雄壮了一些”。《跨过横断山脉》则作为报告文学多次被刊载,并被译成英文在伦敦发表。
宣伯超(1912—1989),云南鹤庆人。大学毕业后,在各地的中小学任职,还参加过《云南日报•南风》的编辑工作。
宣伯超的创作,在抗战以前,有《比干的心》《条报》等。卢沟桥事变之后,主要的作品都收在《云岭牧歌》中,1944年7月由黎明社发行。内收《云岭牧歌》《割麦的早晨》《示众》《碧岁山下》《雪原故事》五篇。
《云岭牧歌》写金沙江边格鲁湾的小梅(刘梅春)和汪增福两人从小青梅竹马,后又订了婚。但和老太爷想为儿子天赐讨小梅为妾以续香火。小梅的父母也逼迫她嫁给天赐。她和汪增福私奔被捉,为拒婚而投水自杀。小说着力表现小梅的刚强和泼辣。她与屈从于和老太爷的父亲发生正面顶撞,对汪增福表示要反抗和老太爷,说:“要头,割起去!要人?靠不住!”汪增福在被吊打后逃走。小说写他“想到了跟着那年经过江边的那支军队去了的王贤那伙人”,暗示他要去投奔人民军队。还写到小梅的女友对女儿说:增福爷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也暗示或表示了胜利的愿望。而小梅的坟上,“长出一株野花……细长的坚韧的像荆棘一样的枝干,枝干上开着朵血红的花”。这就像鲁迅的《药》中夏瑜坟上的花环,《秋夜》中“默默地铁似的直刺着奇怪而高的天空”的枣树一样,寄托着作者深刻的寓意。
这篇小说语言生动活泼。如对小梅的速写:“脸上饱和的血液红到差不多要从两颊迸冒出来”;增福爷怒气冲冲地说:“老子同你‘血做一盆搅’”;写媒人的如簧巧舌:“其实什么‘大’什么‘小’?!将来过去,一年半载,‘轻轻脆脆’的生他‘一男半女’”,等等,或简洁流畅、口语化,或富有生活气息,不落俗套。小说开头写夕阳、彩霞、山脉,小梅投水以后描写的雷电也颇有特色,如:
陡然一声巨响,一道血红的电光从黑暗里爆炸出来,又飞迅的被黑暗吞没了下去,……血红的闪光不断的爆烈出来,在震山裂谷的巨响里,同黑暗肉搏成一团。
仿佛因小梅之死,天地亦为之动容,很有气势。这样的艺术描写是很有感染力的。
《云岭牧歌》的情调以悲为主,以壮为辅,和一般抒情性的田园牧歌有所不同。小说结尾写小梅的“孤寂的土坟,年复一年的,忧郁的俯瞰着这浩浩的大江,流向那遥远的,广大的世界!……”将读者的思绪引向更远更远的地方!
《草原故事——农补疵里和虏虏》和《示众》反映人民的悲惨生活。《草原故事》中的农补疵里是一个十二三岁的藏族孩子,傍晚去找牛,被漫天的大雪冻死了。《示众》中的春凤嫂母子二人生活无着,告贷乏门,又不幸被抓住示众:“她的耳朵里‘汪汪’的响着,脚下是一条耀眼的灼热的道路,她费尽气力才能挣扎上前一步,可是这条艰苦的道路又是这样绵延无际!……”将春凤嫂的这种感受写得真实、细致。
《碧罗山下》如光未然所指出的,形象不够生动、充实,人物的心灵比较贫乏。但是,它的主题的重大意义应加以肯定。小说写道:“皇帝的兵打来了,有了官;德国的牧师来了,带来了上帝。”他们奴役、剥削傈僳人,这使格一普等被压迫者开始觉醒:“心里面充满了无比的悲愤”,并发出了“上帝究竟在哪里呢”的疑问。
总之,《云岭牧歌》一书,以其“沉重的诗人的感情”“朴素而刚健的人民的风格”和“浓重的地方色彩”而赢得好评。光未然:《评〈云岭牧歌〉》,见《文艺的民主问题》。它的不足之处是时代感不强。当然,我们也注意到,有些地方是写历史事件,不应强求有抗日时期的特殊气氛。我们这样说,是指《示众》《割麦的早晨》,特别是《云岭牧歌》,作者没有赋予它们更强的时代色彩,这使人感到有所欠缺。
宣伯超和白平阶的作品,都具有鲜明的地域性特点,反映了云南边疆各族人民的生活状况和思想面貌,反映了劳动人民的苦难和奋起。白平阶笔下的处于生活底层的坚韧的人民,宣伯超所写的被奴役的芸芸众生,都是土生土长的乡民。两人的创作都没有或很少有抗战八股味,这是很难得的。光未然曾说,读《云岭牧歌》,“仿佛听到一个乡音极重的云南人,在讲述他故乡的山川、人物、风土、民情,给人以十分亲切之感”;又说自己两次提出云南的作者要重视反映地方的色彩和地方的性格,《云岭牧歌》的出版,可以作为他所提倡的口号的佐证。光未然:《评〈云岭牧歌〉》,见《文艺的民主问题》。这些评论,大体上也适合于《驿运》。《云岭牧歌》和《驿运》具有基本相同的特点:但比较而言,《云岭牧歌》有更强的民族特色,情调偏于悲;而《驿运》则更富于时代色彩,情调则偏于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