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1900—1986),字了一,广西人,语言学家。从1927年起,留学法国五年,获文学博士学位。1938年至1946年间,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自1944年5月14日至年底,曾编辑昆明版《中央日报•星期增刊》共34期。
在昆明期间,王力先后在《星期评论》《中央周刊》《生活导报》《中央日报》《自由论坛》《独立周报》等报刊上撰文。其中的大部分于1949年1月收集为《龙虫并雕斋琐语》(“观察丛书”之十五)一书,由上海观察社发行。全书除代序外,分五辑,即《瓮牖剩墨》《龙虫并雕斋琐语》(《生活导报》时期)、《棕榈轩詹言》《龙虫并雕斋琐语》(《自由论坛》时期)和《清呓集》,共收文63篇。该书于1982年6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发行新版。新版收文58篇,删去的5篇为《老妈子》《简称》《标语》《寄信》和《开会》。1993年12月复出“增订本”,除将删去的5篇补齐外,还增补新、旧作15篇。
作者说,他的这些文字,是以“游戏的态度”写成的“无稽之谈”,是“发牢骚”的“胡扯的文章”。这自然是自谦之词。不过,写作时笔触比较灵活却是事实。加上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有些话不方便说,于是,就“实情当讳,休嘲曼倩(东方朔之字——引者注)言虚;人事难言,莫怪留仙(蒲松龄字留仙——引者注)谈鬼”。《龙虫并雕斋琐语》之文,有些地方仿佛“与世绝缘”,其实却似“尼姑思凡”,接近人世,“想要和一般读者亲近亲近”(《〈生活导报〉和我》)。因此,它们比较贴近生活,属于随笔、小品文一类的杂感。
从题材和思想内容来看,该书所收文章大致可以分为三类。
(一)着重于知识性的。如《姓名》《西洋人的中国故事》《辣椒》《奇特的食品》《灯》《西餐》。它们介绍世间的种种表现和人们的心态,其中也流露出作者的好恶、甘苦之情。但也如《〈生活导报〉和我》一文所说的,如果读者对各篇都“要探讨其中的深意,那就不免失望了”。
(二)在反映社会生活和众生相时,表现了旧社会的人情世故,揭露了政治上的腐朽。这类文章数量颇多,如《看报》《清苦》《请客》《闲》《衣》《行》《遣散物资》等。《看报》斥责新闻报道的浮夸和“政论家”的危言耸听。《清苦》指出,在达官贵人的眼里,大学教育已经由“清高”变为“清苦”:“‘清’者乃是‘无用’之别名,‘苦’者乃是‘可怜’之谓也。换句话说,清苦的大学教授就是无用的可怜虫。”这类文章的揭露有浅有深,有隐有显,都和作者对生活的认识和思想态度密切联系着。如《乡下人》一文表现出作者和老百姓有了较多的联系,对他们有了若干新的认识。他批判知识分子的绅士派头,说:“大丈夫的傲气应该用来对付权豪;对乡下人摆架子只是自身丧失了人格。”但是,作者对乡下人也有颇多看不惯之处,他在思想感情深处仍和绅士派头有不少的相似之处。这是l942年间的事,从l944年开始,作者的认识有所提高。
(三)l944年后,不少文章加重了批判、抨击的力度。虽然从总的来看,该书语调比较平和,感情不是无遮拦地宣泄,表现得比较含蓄。但是,抗战后期所写的一些文章,其批判的锋芒往往就显得强烈,抨击的对象也相当明显。如《路有冻死骨》《领薪水》《食》《回避和兜圈子》《寡与不均》等。《路有冻死骨》揭示穷人生活不如猪狗的人间不平。作者愤怒地指出:“朱门的酒肉越臭,路上的冻死骨越多”“不合理的社会在这年头儿要比平时更不合理十倍”。对朱门内的人,《寡与不均》一文说:上海《大公报》提出“先把国内二三十个臃肿肥胖的人的财富处理了”。可是,由谁去处理呢?王力用归谬法来批驳《大公报》:“假使叫老百姓自己来把他们开刀,这是叫大家做黄巢,这个断断乎不可。假使叫政府来执行这件事,这是希望政府成为替天行道的梁山泊,也是不可能的。”接着,他又把矛头直指重庆政府:“政府如果一向替天行道,王伦们早已身首异处,决不至于纵容他们成为胖子;等到纵容他们成为胖子之后,也就决不会再替天行道了。”
《领薪水》一文说,战时的薪水连买柴买水也不够,更不要说买米、油、盐了。因此建议把“薪水”改为“茶水”或“风水”——连茶叶也买不起时,就“除了喝开水之外,只好喝喝西北风!”可是,当权者对公务员的疾苦却漠然视之,“指给我们看那远山的酸梅”“画给我们看那粉墙的大饼”,这哪里能止渴充饥呢!《食》一文则指出工薪阶层普遍吃不饱,而且“饭里至少有百分之五是谷,百分之五是砂”。因此戏谑地说:如果变为小麻雀就好了,既“喜欢吃谷,它肚子里又有一个砂囊,以砂磨谷,岂非得其所哉?”文章这样结尾:“假使我们吃不饱,为的是给前方士兵吃,倒也处之泰然。但是听说士兵们比我们吃得更坏……”吃饱吃胖的是权贵豪富豢养的狼犬和他们谷仓里的老鼠。这就引导读者作更深一层的思考了。
作者的愤怒是强烈的,只是因为当时的政治环境等原因,还没有表现为剑拔弩张、拍案而起。他说:“风月之谈自然为人所诟病,说是软性,逃避现实,然而真正硬性的正视现实的文章却只合埋葬在编辑室的字纸篓里。”于是,文人就“要回避,要兜圈子”“运用迂回战略,弯弯曲曲地向着某一个目标进攻”(《回避和兜圈子》)。他还说:在标语口号性质的文章之外,“也尽有血泪写成的软性文章”,虽然似乎“满纸荒唐言”,但是“明眼人,还可以看出‘一把辛酸泪’来!”(《〈生活导报〉和我》)这种婉曲的表达方式正是《龙虫并雕斋琐语》的一个特色,是作者的一种贡献。
《龙虫并雕斋琐语》在文字表述上也颇具特色,为人们所重视。该书新版的编者就强调了作者“驾驭语言的艺术和独特的风格”。王力在《说话》一文里说,会说话的人,或“科学逻辑……无懈可击”,或“庄谐杂出,四座皆春”,或“隐蕴词锋……以守为攻”等。其实,他就具备这些长处。如形容字迹潦草,就说“笔势东穿西插,如七星灯,八阵图”;说到人们对儿女的溺爱,就把为父母者的心情比作“一种宗教:儿子就是一个如来佛,女儿就是一个观世音”;针对有人在风景区乱写而又文理不通,便说:“只合矜夸荆室,床上吟诗;何须唐突山灵,墙头放屁!”又如写行路艰难危险的《行》,文字流畅秀丽,一气呵成,颇为生动有趣。另外,作者写辣椒,说它的“动人,在激,不在诱。……一进口就像刺入了你的舌头……具有‘刚者’之强”,真是说“谁”像“谁”。作者论证“结婚是爱情的坟墓”时,大写婚后男女双方的矛盾摩擦,极尽铺陈之能事。接着就加以声明:“莫忘了我所说的是‘爱情的坟墓’;那些因结了婚而更升到了‘爱情的天堂’的人,是犯不着为看了这一段话而生气的。”这些地方不但在逻辑上能自圆其说,而且文字也极富个性。
王力善于讽刺,“利用一些闲话去达到他的企图”。如《战时的物价》一文,似乎在劝大家“知足不辱”“随遇而安”。文中说:在战前,国府委员月薪六百至八百元,而现在,教授月入千元,已超过了国府委员;过去一元的网球,现在可卖九十元,获利近百倍;明年如把“相依为命的派克自来水笔割爱,获利一定在百倍以上!”这里故意略去物价暴涨的因素,是以退为进,充满着沉痛之情,具有强烈的讽刺效果。
作者还善于形容和夸张。《衣》里说,百物腾贵,平日只穿仅足蔽体的旧衣,“去换取那破屋三楹和残羹一勺”。又说自己“珍藏着一套新西装,上面放着一份‘特种衣服限制规程’,规定在若干种特殊情形之下,方许动用……”——好一个“特种衣服限制规程”,这既是对国民党政府多如牛毛的反动法令的讽刺,也把生活的拮据和盘托出!在《蹓跶》中,说忙人也要偷闲蹓跶,不能让“精神终日紧张得像一面鼓!”《夫妇之间》一文主张男女平等,说这样家庭才可能幸福,“否则我退一尺,他进十寸,高的越高,高到三十三重天堂,为玉皇大帝盖瓦,低的越低,低到一十八层地狱,替阎罗老子挖煤……”这里的“鼓”“盖瓦”“挖煤”,就使“紧张”“高”“低”成为形象的东西,似乎伸手可触。总之,《龙虫并雕斋琐语》的语言以准确、生动、波俏为特色,有极强的魅力!
王力的作品,除了艺术感染力以外,还富有认识意义。他是从知识分子的角度、从人民的角度来观察的。文章可以帮助读者了解旧社会的人际关系,了解抗战时期昆明的实际情况。它们也可以说是抗战时期大后方生活的缩影。其次,《龙虫并雕斋琐语》对旧社会的弊端也进行了卓有成效的抨击,例如《外国人》抨击“由媚外所产生的风俗习惯”,反对把外国人神化和鬼化;《清洁和市容》把洋奴的谬论(“除非中国变了殖民地,否则谈不上清洁”)拿出来示众,说必须在民族独立的前提下讲究清洁和市容,如果沦为了殖民地,“清洁了又有什么用处呢?”充其量不过是“变为香料所殓的木乃伊”而已。
最后,还要说及的是,《龙虫并雕斋琐语》作为学者型小品文的一个突出特点,乃是喜用典故,信手拈来,自然贴切,旁征博引,得心应手。他说:“有时候,好像是洋装书给我一点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我也就欧化几句;有时候,又好像是线装书唤起我少年时代的《幼学琼林》和《龙文鞭影》的回忆,我也就来几句四六,掉一掉书袋。”这说明作者功力深厚,知识渊博,因此他的文章能使读者增长知识。但另一方面,由于用典过多,又令人费解,因此,该书新版的编者,只好请专家补写了五百多条注释,注明典故的出处,有时还加以简单的解释,以帮助人们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