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孝通(1910—2005),江苏人。少年时曾从事文艺写作,但他“没有走上文艺这条路”,只是“早年的写作却养成了我爱写杂文的爱好”(《费孝通学术精华录•自序》)。1938年末,他到云南大学任文法学院副教授。抗战时期,他所写的散文有《鸡足朝山记》《人情与邦交》和《初访美国》三书。不过,后两本书,着眼点在文化,“既不是游记,又不是论文”(《初访美国•余笔》),就文学味来看,和《鸡足朝山记》有明显距离。
费孝通于1943年2月,和另外九人应邀往大理讲学,其中五人曾往宾川鸡足山旅游。这次鸡足之行,险象环生。费孝通等几经波折到达山顶时,同伴中有一人下落不明,行李也只到了一部分。人们提心吊胆地困守在火塘边:
风好像发了狂,薄薄的纸窗挡不住雪线上彻骨的夜寒……
我们用草席裹着身,不住的看着表,面面相觑,说不出什么话。
远地从怒风中传来一阵阵狼嚎,连香烟都生了苦味。静默压人压得慌,但又无人能打破这逼人的静默……
为了记述这次惊险而又兴趣盎然的旅行,费孝通写了《鸡足朝山记》一书,作为“生活导报文丛”之一,于1943年5月由生活导报社出版,9月即再版。全书除潘光旦所作的《序》外,正文含《洱海船底的黄昏》《“入山迷路”》《金顶香火》《灵鹫花底》《舍身前的一餐》《长命鸡》《桃源小劫》和《后记》。《后记》中说:
……在这白雪没蹄,寒风入骨的高山顶上,瞩目人间,世界原是广阔的!我瞻仰名寺,深沉自察,这五年生活的表层下展出了它的温存和春气,我见到了孩子的微笑。十丈金身的座前,回味着为孩子而甘心流汗,甘心遭人冷眼时的真挚,我感激上帝的仁慈,他私自留下了最美的人情,专门报酬人间的穷困……
作者的人生态度是入世的,他并不留恋那虚无的天地:用调侃的笔触,写金顶的老和尚,“真是个可怜老菩萨,愁眉苦脸,(在坐收香火捐的县政府委员的威迫下)既怕打又怕吊,见了我们恨不得跪下来。他还得要我们援救,怎能望他超度我们?”对善男信女放生的长命鸡,作者在狼嚎声中感叹:“在这自然秩序里似乎很难为那既不能高飞,又不能远走的家鸡找个生存的机会……注定了不喂人即喂狼的运命。”
《舍身前的一餐》,记下了发人深省的神话传说,但态度也不虔敬。他说:“爱好神话也许是出于我本性的懒散。因为转述神话时,可以不必过分认真,正不妨顺着自己的好恶,加以填补和剪裁。”正因此,有关两个和尚找伽叶的神话,可能比旧书所记载和在传说中的更完整和合情理。总之,作者处处在联系实际,“借题发挥……游览山水是名,而抒展性灵是实”(潘光旦《序》);他写山水,目的在抒发自己的情怀,认为“爱不能离开人间……我得回去,回到家乡,回到人间”。
1943年6月5日,费孝通以云南大学派出的应邀教授的身份“去美沟通文化”,1944年8月25日回到昆明。“所谓沟通文化者,就是向美国人民解释中国人民的生活,又回来向中国人民解释美国人民的生活,目的在使大家能明瞭对方的情形。”因此,写通讯,是他所承担的任务之一。这方面的通讯,曾结集为《人情与邦交》和《初访美国》两书。前者为“自由丛书”之一,于1945年1月由自由论坛社发行。后者是根据前者而加以整理、补充,也有增写的内容,“由美国新闻处出版,后来才给生活书店重版”(《〈美国和美国人〉旧著重刊前言》)。
《人情与邦交》报道了美国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好。如在冷饮店里,两个美国水手对掌柜说:“中国人辛苦了,干得好,得请请他们。”于是一声不响地为中国学者结了账。《年老的人们》一文说,中国的老人在家庭中,比美国的老人享受到更多的人情温暖。但是,它和《初访美国》的重点,均是以美国为镜子,来照一照我们和别人的差距,从而激励自己。例如,蒋介石政府把“力量集中,军事第一”叫得震天价响。可是,“军事第一必须从士兵的待遇做起”,而我们士兵的处境是极坏极坏的。与此相反,在美国,“以吃的东西来说,普通人有钱不准买或不准多买的东西,在军营里有的是”;在军营里,士兵们两三人一个房间,住处“和清华园学生宿舍布置差不多”。这里说的是事实,但作者毫无气馁之感。他立足于中国,立足于中华民族的命运,强调自己肩上的责任。他告诉读者,美国的富裕,“是从贫穷中自己打出来的天下”“值得我们羡慕的,决不是他们已有的一切,而是他们创造的过程,和推动他们去创造的劲”(《初访美国》)。他还对准备去美国留学的朋友说:当进入美国这陌生的社会时,“你就会像缺乏了养(氧)气一般感觉到窒息和不安”。他说,工业虽然消灭了饥饿,但“人在机器的威力下被磨难,被奴役”,“上纽约工厂做工,还是在昆明教书,即使前者报酬大……我还是不干的”。他是“身虽在外心却没有一天离开过国门”。如果离开了这立足点,美国的物质丰富也救不了自己,因为“冰结林解不了心里的彷徨,奶油面包也填不满内心的空虚”。
费孝通这三本书,对事物的分析都比较深刻。尤其后两本,所选例子较典型,对比强烈,发人深省。这些作品的文字也是上乘的,《人情与邦交》写得干净利落,《题记》中说,“夜深了,盟国的飞机在(呈贡县城)邻近的机场上又出动了。声音这样响,可是它震醒了谁?”话虽含而不露,但其中有作者出于爱国热情的深深愤懑。《鸡足朝山记》则不乏优美的描写,例如:“夕阳西下,苍山的白雪衬着五色的彩霞,芳草满堤,蹄声得得;沙鸥傍飞,悠然人胜。——我已经做了好几回这样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