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铨(1905—1969),四川人,字涛每,笔名唐密等,约于1938年春到昆明,任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外国文学系教授。他的著述活动、言论和哲学、政治思想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于1941年被调往重庆。先在国民党中央训练团受训,后即任教授、编导、总编辑职务。他在昆明的时间不到四年,但是,去重庆后,至少有一段时间似为借调,西南联大仍保留他的职位,他也仍然回过昆明,如剧本《金指环》就是1942年3月间在昆明黄土坡脱稿的;在《野玫瑰》《金指环》的封底上,均说关于剧本上演权等“请径函昆明国立西南联合大学陈铨”。1943年4月,《当代评论》介绍作者时,仍说陈为西南联大教授。1946年4月出版的《西南联大校友录》,虽指明陈为离职教师,但注明是“三十三年(1944年)八月休假”。
陈铨在昆明期间,曾在云南大学文史系兼课,讲授“文学批评”;1938年7月,被金马剧社聘为名誉顾问。同年6月至9月,为《新动向》杂志的编辑委员会成员。另外,他参与了下列话剧演出活动:1938年8月,云大时事研究会公演《王铁生》,剧本由陈铨执笔;1939年2月,西南联大话剧团演出《祖国》,该剧由陈铨据马彦祥的《古城的怒吼》改编并任导演;1941年4月,三民主义青年团云南支团部话剧团演出《黄鹤楼》,陈为剧作者兼导演;1941年5月,陈把刚脱稿的《野玫瑰》的演出权交给云南省党部国民剧社,由该社于8月间公演。
陈铨除了为《战国策》杂志撰稿外,还是《今日评论》《当代评论》等刊物的作者;在《云南日报》《中央日报》(昆明版)、《朝报》《益世报》等报纸上发表过创作和评论。他的活动和言论,颇引起云南文化界、文学界的注意。
陈铨的政治观点、文学观点有明显的一贯性。如《死灰》(1935年)中的萧华亭即热衷于尼采;《中德文学研究》(1936年)就颂扬“个人自尊自大”和“尼采的超人”。在昆明期间,他在《战国策》上发表的文章和所创作的长篇小说《狂飚》、剧本《野玫瑰》《金指环》等,把这种思想推向极端,唱出了“权力意志” “英雄崇拜”“超人哲学”的颂歌。1943年7月,他主编《民族文学》,极力强调继第一阶段的个人主义(“五四”时期)、第二阶段的社会主义(20世纪的20—30年代之间)以后,出现了民族主义的新阶段(抗战时期)。这种看法正是《狂飚》所着意宣扬的。在《民族文学》中,虽然对尼采的颂歌似乎少唱了,但仍然对“造时势的英雄”“先知先觉”和看管绵羊的“聪明的牧人”加以礼赞。他的政治观点的表现虽然有或隐或显之分,但其实质是一贯的。
从这种政治观点出发,他的文学观有两个要点。
第一,主张文学和政治关系紧密。文学家不可能完全离开政治,只不过对这种关系,有些人比较自觉,有些人不很自觉罢了。陈铨属于相当自觉的那部分人。他在《论英雄崇拜》中说:“群众要没有英雄,就像一群的绵羊”,不知道青草在哪里,也无法躲避虎狼的侵袭。因此,群众要“无条件的英雄崇拜……到了生死关头能够勇敢快乐地牺牲自己的性命”。这不是泛泛而谈,而是有明确指向的。他接着就加以点明:“蒋委员长创办黄埔军校的时候,许多青年,因为佩服蒋先生的精神,北伐之役壮烈牺牲。”他后来在《民族文学运动》一文中对二者的关系说得更明白:“文学和政治常常是分不开的,因为政治的力量支配一切”“有政治没有文学,政治运动的力量不能加强,有文学没有政治,文学运动的成绩也不能伟大”。这些话,一般地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对,关键是看指什么政治。抗战初期,陈铨的政治倾向是进步的,至少可说是有进步的一面,例如短篇小说《蓝蚨蝶》,话剧《王铁生》《黄鹤楼》,长篇小说《狂飚》,都是歌颂军民的抗日斗争,揭露侵略者的野蛮杀戮的。可是后来,他的创作倾向发生了巨大变化:在《黄鹤楼》中,汉奸廉若川以政治小丑的面貌出现,而在《野玫瑰》中,汉奸王立民则被写成“英雄”;在《金指环》里,作者甚至通过尚文澜之口,说主张所谓曲线救国、当了伪军军长的刘志明“决不是一个汉奸”。当然,在歌颂抗日的《狂飚》里,也仍然出现生硬的政治说教和对统治者歌功颂德的文字,还插进什么“江西共产党的势力,渐渐崩溃”和“西安事变,全国民众对于最高领袖热诚的拥护”这一类的话。
第二,强调浪漫主义与人物的理想化。陈铨在写《天问》时(1928年),虽然颇注重人物的理想化,但浪漫主义的倾向还不像后来那么明显。到抗日战争时,他的这一文学观点就有突出的表现。《金指环》和《蓝蚨蝶》都标明为“浪漫悲剧”。他在《金指环后记》中说:“浪漫主义在某种意义之下,也可以说是理想主义。剧中的人物,都是有高尚理想的人物,他们追求的,是荣誉,是感情,是道德上的责任,为着荣誉感情责任,他们可以牺牲一切。这一种浪漫的精神和对人生的态度,也许是中国新时代所最需要的。”他的浪漫主义精神,核心即是民族意识,也就是人生理想。他说:“天才,意志,力量,是一切问题的中心。”这与他的政治观关系十分密切。由此出发,他的人物就被理想化,有明显的拔高甚至是“神化”之处。如《黄鹤楼》中的刘玉彪、万士恒是理想化的;《自卫》中的夏三爷、张秀才有明显的拔高,使人有失实之感;《金指环》中的尚玉琴,乃温室中的花朵,并没有什么生活磨炼和政治斗争的经验,但她面临复杂的矛盾时,却那样胸有成竹、得心应手,人物显然被神化了。
陈铨在昆明时期创作的话剧,有《王铁生》《黄鹤楼》《野玫瑰》和《金指环》等。其中,影响最大的是《野玫瑰》。
《野玫瑰》于1941年4—5月间脱稿,后刊载于重庆《文史杂志》,1942年4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同年4月中旬,它被国民党政府教育部学术审议委员会授予文学类三等奖。解放战争期间,又据此拍摄成电影《天字第一号》,产生了轰动效应。但是,从1942年起,全国报刊登载了不少批判它的文章,揭露其政治倾向的错误和反动。肯定和否定的意见长期尖锐对立,引起人们广泛的注意。
《野玫瑰》一剧,中心人物是夏艳华。她与刘云樵谈话时,以野玫瑰自喻,而把王曼丽说成家玫瑰,责备刘不理会野玫瑰转而欣赏家玫瑰。同时,夏、刘二人均为国民党政府的特工人员,仆人王安以及老乞丐也是该组织的成员。他们共同战斗,使北平伪政委会主席王立民和伪警察厅长这“两个汉奸,一个中枪,一个服毒”。夏艳华领导的斗争获得了胜利。剧本对夏艳华极尽颂扬之能事,致使有人认为她“值得四万万五千万人的顶礼崇拜”。王立民甘当汉奸,是侵略者的鹰犬,但陈铨却把他写成超人式的英雄好汉,显得十分桀骜不驯,连日本人也不在他眼下,说什么“不容许有任何人在我的上面”。事实上,这是不可能的。汪精卫当汉奸后,有诗句云:“良友渐随千劫尽,神州又见百年沉。”诗意萧条而无奈,并没有什么“英雄”气概。周作人是华北伪政权的教育督办,职位相当高,只因未大力发动学生庆贺“皇军”的胜利,日方安藤少将“就要带了卫兵亲身去抓周作人”。可见,把汉奸写成“超人”,是对现实的歪曲,是作者心造的幻影。但是,由于《野玫瑰》宣传权力意志的思想,宣传国民党政府特工的胜利,十分投合当时统治者的胃口,因此国民党政府把它当作和进步文艺唱对台戏的工具。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主任潘公展就说:对《野玫瑰》应该肯定,加以提倡,郭沫若的《屈原》则“成问题”,应该否定。
新中国成立前后,人们着重从政治、思想的角度批判《野玫瑰》为法西斯专制统治张目,这是必要的。《中国新文学大系(1937—1949)》的编者说,当时对《野玫瑰》等的批判,有“政治声讨重于艺术论争”的不足。如果我们从艺术的角度考察《野玫瑰》等,就会发现它们既有特色也有不足之处。
陈铨比较熟悉上层知识分子的生活、思想和感情,对这一类知识分子的描写,大半比较细致、真实。《野玫瑰》中的夏艳华、刘云樵、王曼丽的爱情纠葛,如果把当中的政治因素略而不计,人物的语言、动作都颇为得体,性格刻画生动而真实。可是,对其他的阶级、阶层,作者就比较陌生。他在《自卫》(即《王铁生》)中写的王铁生、夏三爷、张秀才等,人工痕迹就十分明显,显得力不从心了。陈铨在《戏剧与人生》一书中曾说:“你戏剧的主人翁,是一位劳动阶级的代表人物,你却没有一点劳动阶级实际生活的观察,你所写的决不能令人相信。”这可能包括了作者自己创作的教训。
陈铨重视艺术表现的技巧。他的创作,故事情节曲折,结构、剪接井然有序,善于使用交代和伏笔,矛盾的展开富于层次感,对读者颇有吸引力。如《野玫瑰》第四幕的戏剧冲突,被誉为“惊险离奇,引人入胜”。作者还从多角度、多侧面来刻画人物。如在《野玫瑰》的开始,就通过王安、秋痕的眼睛,介绍了王立民、夏艳华、刘云樵三人;又通过王曼丽之口,引出了薛汝康的游击队并描写了她的继母夏艳华;然后又写了艳华和云樵的过去和现在。这些铺陈都很贴切、自然。此外,作者说过:“戏剧的结构,简单说来,就好像取一根绳子,打了许多的结子,愈打愈多,多到不能再多的时候,又把它一个个重新解开。打结和解结,就是戏剧的结构。”如果把这种看法拿来和陈铨的创作相印证,就会发现他在“打结”和“解结”上是颇见功夫的。不过,这种写法往往会变成一种艺术处理的“公式”,在各书中频繁出现,给人以雷同的感觉。
此外,陈铨的创作文字流畅,喜欢使用一些抒情的或富有哲学意蕴的语言。《金指环》里就有这样的句子:“战争时代幸福的象征,是一把刀;太平时代幸福的象征,是一张琴。琴声可以排解内心的忧愁,刀光却可以鼓舞生命的力量。”不过,陈铨的政治感十分强烈,他总是随时自己出面或通过人物的口,来宣传自己的政治、思想观点。在他看来,这类话是非说不可的。这么一来,就不利于作品语言的和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