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于1902年4月间到日本留学。他说自己是“因为绝望于孔夫子和他的之徒,所以到日本来的”(《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和其他进步留学生一样,鲁迅除学习日文以外,“就赴会馆,跑书店,往集会,听讲演”(《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并许下了“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庄严誓言,表现出强烈的爱国主义的思想感情。
秋瑾则于1904年去日本,但有说是在旧历三月或四月,有说是在夏天或夏秋间的。最近,看到甲辰年三月二十五日(1904年5月10日)的天津《大公报》,上面说:“秋女士濬卿(秋瑾字濬卿——引用者)邀合同志妇女十余人赴日本留学,闻定于本月杪由京起程。”据此,她到日本的时间,似为阳历五月末。泛海东渡时,她一面感到祖国“日月无光”和家庭“骨肉分离”的悲痛,一面又豪情满怀,投向风起云涌的政治沙场。她一到日本以后,每逢集会,“则抠衣登坛,多所陈说,其词悲感激切,荡人心魂”(《鉴湖女侠秋君墓表》)。秋瑾和鲁迅一样,表现出强烈的爱国感情。
鲁迅和秋瑾可能在1904年6月至8月间就见过面,即在鲁迅往仙台以前就相识了。这因为秋瑾在留学时,“慷慨潇洒,绝无脂粉习气。日惟与留东之革命党员相往还……”(《鉴湖女侠秋瑾》)鲁迅呢,据周作人回忆,他们住在中越馆时(1907年、1908年),来客“主要的是陶焕卿、龚未生、陈子英、陶望潮这些人,差不多隔两天总有一个跑来,上天下地的谈上半天……”(《鲁迅的故家》,第334页),而这些来客就正是秋瑾时相往还的“留东之革命党员”(更何况鲁迅本人在1904年时“已是有着强烈的革命热情的青年”,和秋瑾又有同乡之谊)。周作人回忆的虽是1907年以后的事,但以此为根据推断鲁迅和秋瑾于1904年可能有往来,大概不会十分远离事实。
二
1903年3月,鲁迅在东京讲道馆柔道入门誓文的签名上方,清楚地冠以“清国浙江绍兴府会稽县城内都昌坊口户主”字样,他对“户主”的身份认同相当自觉。早在1896年,鲁迅的父亲就去世,祖父又在狱中。这时,他在家里就负起长孙、长子、长兄的重任,承担典当财物的苦差事——虽然受人白眼却默默忍受,毫无怨言。在南京读书时,他穷得冬天没有棉裤穿,却把自己节余的4元大洋托人带给家里。1901年,鲁迅在《别诸弟三首》的跋语中写道:“嗟乎!登楼陨涕,英雄未必忘家;执手消魂,兄弟竟居异地!”身为户主就要把家挂在心上,肩头有担子,对有些问题就不得不有所考虑。例如革命党人命令他去暗杀,他就问:“万一死掉,我母亲怎么办?”鲁迅曾对许广平说:“革命者叫你去做,你只得遵命,不许问的。我却要问,要估量这事的价值,所以我不能够做革命者。”(《民元前的鲁迅先生》)他之所以没有参加“拒俄义勇队”,怕和这一顾虑有关吧。因此,鲁迅的这种强烈的爱国心,起码在1904年以后,表现方式是比较内向的。
首先,秋瑾和鲁迅同样郁积着强烈的国家仇、民族恨。但是,她的思想感情的表现方式和鲁迅有所不同,是比较外露的。
秋瑾的思想,在1900年前后发生重大的变化。当时,八国联军攻陷北京,清室仓皇出走并被迫和侵略者订立丧权辱国的《辛丑和约》,朝野震动。秋瑾产生了“如许伤心家国恨”的认识,立下了“祖国陆沉人有责”的决心。她在《致王时泽书》中说:“吾自庚子以来,已置吾生命于不顾,即不获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
其次,她到北京后认识吴芝瑛并在吴家和陶大钧家暂住,这使她有可能更多地接触《新民丛报》《苏报》等进步刊物,开阔了眼界。为了寻求民族的出路,她东渡日本,一面谋生活的自立,一面决心以身许国。但是,作为人之女、人之妻、人之母,秋瑾漂洋过海,一要与周身“铜臭纨绔”气的“俗子”斗,一要与社会上的男尊女卑的思想斗。另外,“高堂有母发垂白”“天涯飘泊我无家”,还必须忍受骨肉分离的巨大悲痛。去国时,真是“可怜一幅鲛绡帕,半是血痕半泪痕!”但是,她决心“万里乘风独向东”,义无反顾了。这是背水一战。秋瑾所面对的阻力,所遇到的困难,所受的思想感情的煎熬,远比鲁迅大。
秋瑾到日本后,几乎是参加所有的集会并演讲,态度相当激进。例如在共爱会的成立大会上,她提议该会每月召集一次,无故不到会者“罚洋四角”。虽然众人反对,但她“坚欲将罚款一条,载入会章”(后因“寡不敌众”,只好妥协)。又如在1904年10月20日,即那拉氏70岁生日的前夕,在留学生会馆日语讲习会上,留日学生谢健和孙润家因为对清朝的态度不同而发生顶撞。秋瑾说孙某像诸葛亮忠于刘备一样的忠于清,因此称孙润家为“清国忠臣”,讽之以“诸葛大名垂宇宙”,在态度上一点也不客气。
第三,鲁迅对人注意“略小节而取其大”,秋瑾则“语言无简择”(章太炎:《〈秋瑾集〉序》),“会当面给人过不去”(《民元前的鲁迅先生》)。从这些地方可以看出秋瑾在态度上的积极和刚强,以及她与鲁迅之间在个性上是同中有异。
三
在“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风潮中,鲁迅和秋瑾的看法也是同中有异的。
1905年11月2日,日本文部省公布“关于许清国留学生入学之公私立学校规程”凡15条,这就是一般人所说的“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这“规则”的发布有令人生疑之处,因为早在两年前,张之洞曾和日使商量对中国留日学生加以约束,提出“凡现在已留学堂学生无论官费生私费生有过犯及品行不端者(清政府可以随便说革命者是什么‘品行不端者’——引用者),经中国出使大臣总监督知会该学堂请为斥退者日本学堂应即照办”(1903年10月26日天津《大公报》)。同时,在1905年中,又传出要发布清、韩留学生取缔规则的消息,把中国和当时日本保护国韩国相提并论,这包含着蔑视我国之意。因此,我国留日学生要求修改、取消“规则”。由于日方开头不肯修改,形成了风潮。12月5日,留日学生开会商议对付风潮办法,“秋瑾演说,发挥女子爱国心,至痛哭,哭已复演说”(《中国人留学日本史》,第389页)。这时,留日学生形成两派,一派以秋瑾为首,主张全体回国,组成“各校联合会”;另一派组成“维持留学界同志会”,“以维持学界秩序为宗旨”,其领导成员计代表4人,庶务12人,书记8人。许寿裳在书记中名列第六。“鲁迅捐给主张继续留日的留学界维持会1元钱。对担任留学界维持会书记的许寿裳的活动表示支持。”(《国外社会科学》1978年第1期,第74页)从这可以看出,鲁迅在这个问题上和秋瑾的看法有分歧。鲁迅这一派不完全赞同秋瑾那一派的意见,不能说是错误的。在过去,有些论述秋瑾或论述这段历史的文章,只肯定集体回国的行动,称之为归国革命派,而对维持留学界同志会这一边,则采用带有贬义的称呼,叫作忍辱求学派,这是不够全面、不够公允的。其实,这两派都各有其优缺点,是应该一分为二地来看待的。
从各校联合会这一方来看,革命义愤十分突出。他们“宁牺牲其所爱慕之学业而不忍国家蒙毫发之辱”(《记东京学界公愤事并述余之意见》),同时,告诫我国留日学生不要因罢课而“放荡游逸令日本政府有所借口……对日本个人不得生恶感情”(1905年12月27日天津《大公报》)。这些,都是对的,使人深受感动。但是,秋瑾等有感情过于冲动的弊病。试想,“这么多的人,都要回国,船只怎么办?路费怎么办?这一切都是问题”(吴玉章:《辛亥革命》,第79页)。有些极力主张全体启程回国的人,后来也说:现在“要问我取缔规则对于中国学生有多大害处,我实在答应不出来。……我想青年人并不是没有理智,然往往因感情的冲动,理智便被压抑了”(《胡适来往书信选》中册,第153页)。连秋瑾本人后来在《致王时泽书》中也说自己“素负气”,但只要“无忘国耻”,则“忍辱以成其学者,则辱也甚暂,而不辱其常矣”。
从维持留学界同志会这方面来看,他们看问题比较全面。当时,清政府对愤然回国者,采取镇压和利诱两种手段,“一面到处缉拿革命分子,一面却专为归国的留日学生开特科考试,企图用爵禄来引诱他们”。正因为有见于此,“孙中山先生打来了一个电报,不赞成留日学生全体回国,怕同盟会员大批回国后,有被清朝政府一网打尽的危险”(吴玉章:《辛亥革命》,第80页)。也许正是根据孙中山这一电报的精神,《维持留学界同志会第六次意见书》指出:“主张革命则必须立革命之机关,归国后机关散漫,甚或无设立机关之地,一有举动,即被破坏,而革命之目的又不能达也。”当然,赞同这一派观点的人中,确乎也有些没有民族气节的人,这也是不应忽视的。
鲁迅为什么会支持维持留学界同志会并捐款呢?他没有直接谈过这个问题。但是,早在1903年,他就反对贸然退学的做法。在弘文学院发生学潮期间,南京水师学堂、浙江大学堂都发生风潮甚至散学,周作人准备离开南京水师学堂。鲁迅不同意这种做法,曾阻止周作人退学。鲁迅这样处理问题,其指导思想似乎和他后来的《致宋崇义》和《致李秉中》所谈的相一致。1920年,他在致宋的信中说:“仆以为一无根柢学问,爱国之类,俱是空谈;现在要图,实只在熬苦求学,惜此又非今之学者所乐闻也。”他在1932年3月致李的信中也说:“兄当冷静,将所学者学毕,然后再思其他,学固无止境,但亦有段落,因一时之刺激,释武器而奋空拳,于人于己,两无益也。”鲁迅在日本留学时期,在1906年以前,主张科学救国。他当时认为,如果不刻苦学习,如果不掌握科学知识,救国云云不过是一句空话而已。而秋瑾呢,她学沈荩、史坚如、吴樾诸人,誓死以谋光复,“拼将十万头颅血,须把乾坤力挽回”。因此,她处理问题的方式就和鲁迅不同。但是,两人都一致反对日本歧视中国留日学生,共同反对日、清勾结起来迫害、镇压进步的革命的留学生,共同为祖国的独立、富强而奋斗。在这些问题上,两人的基本态度相一致。由于牵涉进这一风潮的有几千名留学生,情况相当复杂,这两派中的某些人的过激行动或不妥当之处,自然是不能算到秋瑾或鲁迅的头上去的。
秋瑾没有谈到鲁迅,但鲁迅多次谈到秋瑾。在1906年回家时,他曾对周作人说及“取缔规则风潮的始末,和那一班留学生们对于‘鉴湖女侠’的恭顺的情形”(《知堂回想录》,第145页)。他还对许广平说过:“秋瑾……时常来访。她的脾气是豪直的,来到也许会当面给人过不去,大家对于她来都有点惴惴欲遁,但是假使赶快款待餐饭,也会风平浪静地化险为夷。那时女留学生实在少,所以每有聚会,一定请她登台说话,一定拼命拍手。不幸遇害了,先生说:‘秋瑾是被人拍手拍死的,其实她并没有做什么。’这情形是可能的。也许先生因为痛惜她的死,因而更容易推论到她死的可惜了。”(《民元前的鲁迅先生》)
上述谈话,透露出鲁迅对秋瑾的一些意见,反映出二人在思想性格上有若干相异之点,但同时,也表现出鲁迅对秋瑾的尊重。在《鲁迅全集》中,《范爱农》《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通信》《病后杂谈》《病后杂谈之余》均谈及秋瑾;特别在小说《药》中,主人公夏瑜(短篇小说《轩亭复活记》,无生作,即以夏瑜隐喻秋瑾)乃是秋瑾的化身。从夏瑜的言行之中,表现出鲁迅对秋瑾的溢于言表的敬佩之情。人,总有自己的长处和不足: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秋瑾和鲁迅也不会例外。但是,如同鲁迅所说的“历史结帐,不能像数学一般精密,写下许多小数,却只能学粗人算帐的四舍五入法门,记一笔整数”(《“圣武”》)。到1987年,鲁迅离开我们已半世纪多,秋瑾离开我们已经整整80年了。但是,他们的光辉形象始终激励着中华儿女。他们的身上都体现出“先哲的精神”,不愧为“后生的楷范”。
(原载《昆明师专学报》1987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