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时期,在思想、文化、文学领域,对云南影响最大的,一是《新青年》作者群,如李大钊、胡适、陈独秀等;一是创造社诸作家,例如在1920年的《滇声》报上,就转载了郭沫若、王独清、郑伯奇等人的不少作品创造社于1921年成立后,上述诸人均为该社早期的主要成员。。云南的文学青年,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中期,如梅绍农、马子华等,“都醉心于创造社那样热情洋溢的‘创造社’派的文艺作家”。
鲁迅是《新青年》作者群的重要成员之一,他的《狂人日记》等起了振聋发聩的作用。不少人谈及鲁迅对云南有较大的影响,说“五四时代,陈小航在省立中学当教员,课外向学生介绍鲁迅的《呐喊》等作品”(杨静珊);“杨瑞庵,他爱鲁迅,油印鲁迅的东西发给大家,当作讲义”(马子华)。这些回忆是可信的,只是“五四时代”云云,不很准确,具体时间应该说是1924年、1925年及以后。这因为陈小航、杨瑞庵等陈小航,名陈强华(即翻译家罗稷南),云南凤庆人;杨瑞庵,名杨桢,云南景东人;楚图南,字方鹏,笔名高寒,云南文山人;刘嘉镕,字铁庵,蒙自人。上四人均为云南省一中教师。据《云南省立一中概览》,陈被聘为社会服务股主任,楚被聘为编辑股主任兼刊印股主任,杨被聘为指导课自学辅导股主任等,时间均为1924年。从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毕业回昆,时间是1924年,马子华也是在1924年才进入云南省立一中的。当然,在1924年以前,鲁迅可能对云南也有影响,但目前还没有发现第一手史料。根据现在掌握的资料,暂时只能认为鲁迅对云南有较大的影响,始自1925年。这一年,在昆明,不但在刘嘉镕编纂的《中等模范文选(三)》中,选入了鲁迅的小说《故乡》,而且从该年出版的《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刊》也可以看出,不少文章论及鲁迅或明显地受鲁迅的影响——在第53期(1925年5月1日)上,楚图南的《介绍一个真正的革“命”运动》,谈及鲁迅的《青年必读书》一文。在第55期(1925年5月20日)上,陈小航的《“名人题词”之类》的最后三段为:
师生,朋友,父子,兄弟,夫妇互相牵制着,鼓励着,劝勉着“信奉诈术”,“崇拜威权”。
见着强者自己就变作羊,见着弱者自己就变成虎;口钝的就同他吵,力小的就同他打。
然而又无往而不胜利;即令被人掌了嘴,自己就说是“儿子打老子”。
这里的思想和文字,明显地受鲁迅的《狂人日记》《忽然想到(七)》和《阿Q正传》的影响。在这一期刊物上,楚图南的《疗饥奇方》,它对国粹家和所谓精神文明的批判,那讽刺的笔法,也是渊源于鲁迅的杂感。此外,在第56期(1925年5月20日)中,杨瑞庵的《断续的思流》和鲁迅的《忽然想到(五)》,在第57期上,陈小航的《“要生存,要温饱,要发展”》和《忽然想到(六)》,都有明显的血缘关系。
更集中更强烈地反映出鲁迅对云南思想、文化、文学界的影响的,是1925年5月10日出版的《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刊》第54期。该期共收文五篇。
第一篇是楚图南的《热病》。作者说,从北京回到故乡以后,“我常常发昏,我在大街上发昏,我好像见了鬼。回来也是发昏,好像有些鬼跟我回来”。最后则为:
我呼叫着,挣扎着……我被巨大的黑影包围着,叫着恶厉的叫声,闻着死人的恶臭。黑影在我身上践踏过去。我沉重的被迫压着。我激奋的跳跃起来捕捉黑影。……我的额上出满冷汗!
这是云南的“狂人”。《狂人日记》写道:“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二者不是十分相似么?
第二篇是瑞庵的《夜之国》,写“青光向夜之国冒险旅行”,那里是人样的狗,狗样的人——有狗的“圣驾”、御犬和“该死的狗才”。这虽似患大热症者的心头幻影,但实际上是“人吃人”历史的寓言式反映,其性质也类乎《狂人日记》。
第三篇是陈小航的《“寂寞的微笑”及其他》,含三则杂感。第一则针对云南文艺界立论,反对小姐们的“呵呀体”和少爷们的“香艳诗”,先行者感到淡淡的哀愁,显出了“寂寞的微笑”。——这里,有鲁迅的“拟古的新打油诗”《我的失恋》的投影。1929年,鲁迅在《我和〈语丝〉的始终》中说过:《我的失恋》“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做一首用‘由她去罢’收场的东西,开开玩笑的。”
第二则是《泡沫》,它的末段为:
若是我的心好比止水,那末我也有思想的泡沫;但我的泡沫并不起于企慕与感激,而多半是憎恨与嫌厌的波动——充满了恶意与不祥。
鲁迅的创作,有深沉的爱,也有强烈的恨。像《野草》的《复仇》《复仇(其二)》,主要内容正表现了他思想中“恨”的这一方面。《泡沫》的内容与形式,都有类乎《野草》的地方,也包含着鲁迅所翻译的裴多菲的《我的爱——并不是……》的影响在内。
第三则是《比多菲A Petoti的诗》,介绍《语丝》第9期和11期上LS的译作。所译共五首。陈小航介绍当中的两首:《我的父亲和我的手艺》《我的爱——并不是……》。他说:“我无端的——直觉的认定LS就是鲁迅。”
第四篇是楚图南的《我想说的》,一开头就说:“人到气闷,闷到无可再闷时,遂想说以下的话。”这明显的是模仿《影的告别》。
最后一篇为瑞庵的《且了这个旧愿》。该篇对“村绅式的下品国故虫”的反对新文艺加以批判,也批评那些“自命为觉悟的新青年者流”忙于谈情说爱和写些“肉麻的所谓创作”。作者联想到鲁迅的《我的失恋》和发表时未署名的《“说不出”》杨瑞庵在《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刊》第56期上的《断续的思流》中说:“在五十四期的本刊,我曾介绍了一个诅骂现代的骁将的文艺家——鲁迅先生——的《说不出》,和《我的失恋》两首小诗。”。杨瑞庵在最后说:
呵呀,呵呀,鲁迅先生的刻毒(反话,意思近乎尖锐、击中要害——引用者)呀,我说不出!于是在觉悟的新青年之前,我只有虔诚的祈祷:愿各位少做些神魂颠倒和惝恍迷离的梦,快挣扎的忍耐的走进知识之宫!
综上所谈,可见《云南省立第一中学校刊》第54期所收各文,均与鲁迅有密切关系;实为没有标明的鲁迅专号。在当时就如此集中地组织了一批直接表现出鲁迅巨大影响的稿件,这在全国恐怕也是绝无仅有的了。
根据上面的介绍,鲁迅在云南发生影响,比陈独秀、胡适、郭沫若等人似乎迟一些。这看来有些偶然,但其实是有缘故的。
第一,当时云南文化界的比较开明的知识分子,虽然同情五四文化运动,但觉悟比较低。例如缪尔纾在《云南教育杂志》1920年第1期上就说:“新青年的作者,我最佩服的是胡适……此外如陈独秀、如刘半农、如钱玄同都各有独到之处。”但他对陈独秀的“非孔子的言论”,就觉得“有些诡激”,因而有所“怀疑”。——对陈独秀的非孔言论都无法接受,自然对鲁迅所揭示的过去的历史是人吃人历史等思想,就不会感兴趣,不会产生共鸣。
第二,云南的文学青年,他们在开头只欣赏创造社诸人的作品热血沸腾、激昂慷慨的内容、文风或他们的感伤情调,对鲁迅的热到发冷的风格,一时还感到相当陌生。在1936年11月27日的《云南日报》上,怡心说在十年前,他还不知道《狂人日记》是什么意思,不知道《阿Q正传》是什么意思。最不明白的是《不周山》。决定写信去问由北平寄回书来的同学的那位哥哥。回信来了是:“鲁迅是他们的讲师,已亲替我们叩问了,那作品是‘象征主义’的作品”;“稍稍能够欣赏文学作品的时候,被我们爱好的是《创造月刊》,《文化批判》,《太阳月刊》。”比怡心长几岁的周泳先,在1987年6月间,当回忆青年时期的情况时也说:“我有点浪漫,是创造社迷。对鲁迅的作品不是不看,坦白地说,看不懂。”怡心和周泳先所谈20世纪20年代的情况,在云南的文学青年中有一定的代表性。
第三,学习、宣传鲁迅的,主要是从北京回来的云南学生刘嘉镕,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杨瑞庵,国立北京师范大学英语科毕业;陈强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楚图南,国立北京师范大学史地部毕业。。他们受到北京文化气氛的直接熏陶,有些还直接受教于鲁迅;文化素养比省内的一般的文学青年高,眼界也比较开阔。他们不但“认定LS就是鲁迅”,而且把LS译的裴多菲的《我的父亲的和我的手艺》《我的爱——并不是……》《我的父亲的和我的手艺》所写为:父亲是屠兽者,他用他的家伙击牛。我用笔向人们开仗:“所做的都就是这个,单是那名称两样。”后一首说我的爱不是夜莺,不是葱郁的林薮。“我的爱,就如荒凉的沙漠一般/——一个大盗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着/他的剑是绝望的疯狂/而每一刺是各样的谋杀。”这确乎表现出了鲁迅创作的基本精神。看作“是《呐喊》和鲁迅其他作品的适当跋语”。这说明作者对鲁迅知之颇深,认识敏锐而深刻。由他们首先出来宣传鲁迅并执笔和出版这一期没有标明的鲁迅专号,看来就有一定的必然性了。
(原载《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9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