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把皇帝赶跑了,但并没有从根本上动摇封建主义的统治基础。正因此,以后就出现袁世凯称帝和张勋复辟。康有为、陈焕章、林纾等人在意识形态领域内掀起尊孔复古逆流,正是上述封建政治势力的一种表现。由于五四运动“带着为辛亥革命还不曾有的姿态”,“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帝国主义和彻底不妥协地反封建主义”,这就必然引起封建复古派的顽抗。林纾等人和学衡派、甲寅派的种种活动就都是把矛头针对五四文化革命运动的。
一
林纾在清朝末年,曾是一个有维新思想的人。首先,他大量译述外国文学,开拓了国人的眼界,有助于改变我国一向轻视小说的状况。其次,他主张“兴女学”,讥讽村塾老学究的愚昧昏庸,认为“儿童智慧须开爽,方能凌驾欧人上”。他的译书、他的维新主张,都基于“冀我同胞警醒”这一爱国主义立场。
当然,林纾的本意是改良,为风雨飘摇的清王朝修修补补。但是,迎面而来的却是革命:武昌起义的隆隆炮声宣告清王朝的最后灭亡。这是林纾无法接受的。他说辛亥以后,“闻闻见见,均弗适于余心”;“扪心赖有纲常热,恋主能云犬马痴”。他九次谒陵,表现出对清室的一片愚忠。
如果说,辛亥革命后的活动使得封建文人感到政治上的覆灭,那么,彻底地不妥协地反对封建文化的五四运动,使他们感到在思想学术领域中的地位受到根本的摇撼。严复、刘师培、黄侃、林纾、康有为等人都惶恐不安,拼命挣扎。当中,林纾的表现特别突出。他写信给蔡元培,攻击白话是“引车卖浆之徒所操之语”,不能入文;又恶毒地咒骂新文化提倡者,说对封建礼教、封建道德的批判是什么“禽兽行”“人头畜鸣”等等。他在被批驳得理屈词穷之后,怀着一种阴暗心理写了《荆生》等小说,幻想有一个名叫荆生的人把提倡新文化运动者斩尽杀绝。鲁迅曾说,林纾“因为反对白话,不能论战,便从横道儿来做一篇影射小说,使一个武人痛打改革者”。这个荆生,据说实有所指,即军阀徐树铮。但是,慑于革命形势,徐等并不敢轻举妄动。林纾只能算是过屠门而大嚼,得到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罢了。
鲁迅对以林纾为代表的封建文人进行了有力的批判,《狂人日记》、1918年的《致钱玄同》《我之节烈观》《随感录三十五》《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风波》等文,记载了鲁迅这一斗争的业绩。当曾为清朝做暗探的刘师培想恢复《国粹学报》时,鲁迅说:这份学报将是复古派的阵地,“系专对《新青年》而发”,其目的是“想吃人”。在《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里,鲁迅针对林纾等“圣人之徒”的旧道德、旧习惯、旧方法展开批判。
在这场斗争中,鲁迅对“保存国粹”这一主张并不一概而论,而是做具体分析。在20世纪30年代,他指出:“清朝末年,作这一主张的有两种人:一是爱国志士,一是出洋游历的大官。……志士说保存国粹,是光复旧物的意思;大官说保存国粹,是教留学生不要去剪辫子。”在五四时期,鲁迅对国学是重视的,对国学家是尊重的,并没有对他们冷嘲热讽。他厌恶的是那些以丑为美的“国粹家”,他们把小脚、鸦片、三从四德、中庸之道等等当作国粹,把传统的那一套老旧的东西视为宝贝。其次,鲁迅反对的是否定现在,同时也就是否定将来的复古,而不是对民族的传统文化一笔抹杀。毛泽东同志在《反对党八股》中指出,五四运动的“许多领导人物……没有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精神,所谓坏就是绝对的坏,一切皆坏;所谓好就是绝对的好,一切皆好”。例如胡适对文言文一概否定,对白话文一概肯定;钱玄同则认为《聊斋志异》是“全篇不通”。这都是用形式主义方法来看问题。鲁迅在当时自然也有这方面的缺点,但程度比较轻。他在大是大非问题上,对封建复古派是决不妥协的。但是,他并不是一般地否定文言;而是指出反动思想不但可以由文言文来传播,也可以由白话来传播;他认为重要的在于“灌输正当的学术文艺,改良思想”,他是把内容的改革放在首位的。
二
在林纾等人之后出现的封建复古逆流是学衡派和甲寅派。《学衡》杂志于1922年1月在南京出版,总编辑为吴宓。《甲寅》周刊则在1925年7月出版,实际的主编是章士钊。这两个刊物都顽固地反对新文化运动并具有下列特点:
一、自视甚高,或摆出一副“学贯中西”的面孔,或自以为在道德、在文章上可以为人表率。学衡派的文章连篇累牍地征引古今中外的事例,以表示自己的博学。章士钊在自吹自擂所谓“光荣历史”的同时,对所写的文句密密加圈,以为是“得意之笔”。他还刊登吹捧《甲寅》的读者来信之类的东西,说该周刊“一字一句,从未轻轻滑过读者之目。荒陬僻邑,亦莫不闻虎铎(按:《甲寅》封面画有一虎一铎——铎为古代乐器)之传声”。这就使《甲寅》成为“自己广告性的半官报”(按:章士钊在批评面前也不得不承认:“本刊社主与政府有关,自不待辩”)。
二、攻击新文化,赞美旧文化。《学衡》攻击白话文“句必盈尺,字或累万”,而内容则“粗浅谬误,与古今东西圣贤之所教导,通人哲士之所述作……以及凡人之良知与常识,悉悖逆抵触而不相合”,甚至是“甫一启齿,而蔽端丛生,恶果立现”云云。《甲寅》周刊赞叹文言之简练、雅驯、优美等等,鼓吹学生要尊孔读经、要攻读“礼乐书数”;认为白话“恶滥”,有失“国文风趣”,只好“恕不刊布”了。
三、标榜公正无私,实则反对社会主义。《学衡》杂志说自己作“平心之言,不事漫骂以培俗”;“无偏无党,不激不随”。但是,它的创刊号即刊文攻击在中国提倡社会主义是“作无病之呻者也”;梅光迪则著文攻击新文化提倡者“其言政治,则推俄国”,“马克思之社会主义,久已为经济学家所批驳,而彼等犹尊若圣经”。章士钊早在1914年的《甲寅杂志》中,就表白“无偏党之怀”,到1925年,在《甲寅》周刊里,更是像发誓似的说自己是“并世党派,一无系属,态度务期平允”。但实际呢,章士钊不但在反动的北洋军阀政府里任高官,并且还亲自对学生运动进行镇压。该杂志攻击革命,说什么“共产之祸,迅速必发”,主张“全国人才,不拘一格,立大同盟与共产军战”。这已是脑后反骨毕露,哪里还有半点平允的态度呢!
鲁迅对他们的谬论十分警惕。《学衡》刚刚创刊,他于2月9日即发表《估〈学衡〉》一文,给他们以极为沉重的打击。此外,11月8日的《“一是之学说”》、1925年的《杂忆》、1931年的《上海文艺之一瞥》等文,都对学衡派进行了抨击。鲁迅为保卫新文化成果而批判章士钊,起于1923年9月的《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1925年章士钊当了教育总长以后,美化北洋军阀政府,谄媚段祺瑞,主持通过小学从四年级起读经的决议等等,倒行逆施,引起公愤。鲁迅在《华盖集》及其《华盖集续编》中,与革命者协同作战,对章士钊展开了短兵相接的战斗。
鲁迅很重视战斗艺术,曾说写辩论文字,不要“历举对手之语,从头至尾,逐一驳去”,而应该“正对‘论敌’之要害,仅以一击给予致命的重伤”。他和学衡派、甲寅派的斗争正充分体现了这种战斗特点。
学衡派攻击新文化,十分趾高气扬、目空一切。一些国粹家以为他们懂洋文,可以把新文化提倡者骂个哑然无声,为国粹争光、出气。鲁迅洞悉学衡派的浅陋,看出他们不但没有什么站得住脚的理论,而且文章也写得很蹩脚:不懂古文字义、不讲逻辑、表达意思不清楚、论述重复、硬凑韵脚,甚至连题目也不通。对这一批以维护国学自命而实际是鱼目混珠的冒牌者,鲁迅认为不必在理论上做什么较量,只要拈一拈,就可以估出他们的斤两来。他在《估〈学衡〉》中剥开假象,露出他们的本相,指出不过是几个假古董所放的假毫光,“文且未亨,理将安托”——“倘使字句未通的人也算是国粹的知己,则国粹更要惭惶煞人”。在和章士钊斗争时,鲁迅指出章的文章也很不通:把《庄子?知北游》的“每下愈况”误作“每况愈下”;为了反对新文化运动、反对白话文,竟然错误地举“二桃杀三士”为例,说这五个字多简练,如果用白话写,就必须啰哩啰唆地说“两个桃子杀了三个读书人,是亦不可以已乎”。可是,这里的“士”是武士而不是读书人。鲁迅尖锐地嘲讽道:“旧文化也实在太难解,古典也诚然太难记,而那两个旧桃子也未免太作怪:不但那时使三个读书人因此送命,到现在还使一个读书人因此出丑。”还说如果认为章士钊“是复古运动的代表,那可是只见得复古派的可怜,不过以此当作讣闻,公布文言文的气绝罢了”。对学衡派、甲寅派的自命不凡者,鲁迅善于单刀直入地捅其疼处,剥掉他们夸夸其谈的“本钱”。
此外,鲁迅还指出章士钊的“伪”。章在清末,曾任《苏报》主笔,参加反清革命运动,并不是一个糊涂人。可是,在五四运动以后,却顽固地反对新文化运动。鲁迅指出,从章士钊的文章可看出,“他于法律的不可恃,道德习惯的并非一成不变,文字语言的必有变迁,其实倒是懂得的。懂得而照直说出来的,便成为改革者,懂得而不说,反要利用以欺骗别人的,便成为‘孤桐先生’(按:孤桐是章士钊的笔名。当时有些人吹捧他,‘孤桐先生’叫不绝口)及其‘之流’”。例如他“明知道读经不足以救国的”却加以提倡,这就是耍弄群众,“将人们作笨牛看”,“‘读经’不过是这一回耍把戏偶尔用到的工具”。在辛亥革命以后,章士钊就在政治上发生巨大的倒退,竟然赞同“民国初立,时论过嚣”的观点。他受到自己的物质利益和社会地位的束缚,越陷越深,不能自拔。鲁迅饶有风趣地嘲笑道:“‘孤桐先生’大概也就染了《闲话》所谓‘有些志士’的通病,为‘老婆子女’所累了。”这些揭露、批判,是准确而深刻的。
三
鲁迅一贯坚持并发扬五四运动反封建的优良传统,认识全面、彻底,斗争勇猛,表现出一股无私无畏的精神。
说到反封建斗争的勇猛,在当时,吴虞、钱玄同等人也是佼佼者。吴虞曾写《家庭制度为专制主义之根据论》《吃人与礼教》等文,立论都非常尖锐,他批忠孝反礼教,斗争锋芒直指向孔丘以及一整套封建专制制度,被誉为“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钱玄同攻击“桐城谬种,选学妖孽”,这像投向旧文化阵营的一颗重磅炸弹,影响很大。但是,吴虞本人是一个地主,他身上有很浓重的封建男权、父权思想。钱玄同在1917年认为“寿序”等没有价值,连选学家、桐城派都不愿做的,可是,到1930年,当胡适四十岁生日时,他却写了《敬书胡适寿酒》,把自己过去说过的话忘得一干二净。这就像《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所说的:“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鲁迅和吴虞、钱玄同等不同的,是他在反封建斗争中表现出义无反顾的彻底精神。他反对政治领域、文化领域中的复古主义。在文化领域中,他除了和林纾等人、学衡派、甲寅派作斗争外,还批判胡适的整理国故运动,对有些人号召青年从《庄子》和《文选》中寻找词汇的论调加以抨击,等等。总之,他的一生都在向封建复古主义思想开火,没有任何的犹豫和动摇。
在这一斗争中,鲁迅的认识也比较全面。近代的中国,由于逐步沦入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悲惨处境,由于革命运动的兴起,在某些人的心目中,真是“天下大乱”了。他们迷恋古代只有幻想里才存在的“太平盛世”,慨叹什么“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等等。鲁迅反对复古主义者这种怀古情深,倒走了进化之路。为了反对复古,他早年曾把筹办的刊物叫作《新生》;和《风波》中的九斤老太相反,他认为人类必然一代胜过一代。但是,鲁迅把复古和怀古做了严格的区分。复古是不对的,怀古是应该的,因为后者为的是求新。根据这样的认识,鲁迅坚决反对国粹派,热切地希望真正的国学能发达起来。他在《热风?不懂的音译》中说:“中国有一部《流沙坠简》……要谈国学,那才可以算一种研究国学的书。开首有一篇长序,是王国维先生做的,要谈国学,他才可以算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鲁迅本人也是“一个研究国学的人物”,在这方面有极大的贡献。他始终勤恳地搜集、研究金石拓本,校勘、辑录古代典籍,整理先人留下的文化遗产;他的《中国小说史略》和对中国文学史的精辟见解,一直到现在仍然有很高的学术价值。正因此,他对假的国学家,例如“错字叠出,破句连篇”的上海租界的“国学家”就很瞧不起,说:“中国的国学不发达则已,万一发达起来,则敢请恕我直言,可是断不是洋场上的自命为国学家‘所能厕足其间者也’的了。”
最后,鲁迅在这场斗争中表现出无私的精神,把这一斗争看作是“我以我血荐轩辕”的壮丽事业的一部分。吴虞就不是这样,他反封建,甚至主张家庭革命,这因为他的父亲的所作所为和他的私利有矛盾。可是,他对女儿却很专制,迫得吴楷说对家里“我看非起大革命不可了”;吴桓不认吴虞为父,称之“吴又陵先生”。可见,封建之“私”在吴虞身上是很重的。鲁迅在家庭内部,反对家长专断,主张幼者本位,认为做父兄的应为子弟着想,“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在社会发展、民族进步的问题上,鲁迅认为应向前看,希望在于未来。因此,他认为封建复古派的“国粹”“国粹”的嚷嚷,不过是企图开历史的倒车,把民族文化引向一条死胡同而已。
(原载昆明师范学院《语文函授》第16期,1982年12月1日编印)